两天前……
2064年12月25日，联盟政府东方区广州辖地
水银路85号，别墅区，二十点十五分。
这是一片业已败落的高档住宅区，几处动工一半的建筑留下的残砖烂瓦堆满了原本规划用作鹅卵石小径的道路，这里的开发商赔了本钱，却再没有人过来接手。入夜，这里鬼影幢幢，残缺不全的大房子更像是怨灵们的居所。这里应该暂时不会有人居住了，而就在这些半成品里面，其中一个的窗户竟然依稀可见一点微弱的亮光。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打着远光灯缓缓变向在这瓦砾堆里开出一条路来，对于那扇还亮着的窗户，车里的人看得真切。
伯鲁泽维奇·克鲁格在那栋还亮着灯的别墅前将车停下，下车，敲门。
生锈的门枢轻轻开合，发出吱吖的响声。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朝他扑来。
两个奇怪的形体将他紧紧攫住了，湿乎乎的触手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脸上反复摩挲着，身下有两只胳膊将他挽住了。
“你可以放开我了，娜娜，”克鲁格点着了打火机，挣开搂住他的小女孩还有在他的脸上一个劲猛舔的哈士奇，“还有赫鲁晓夫同志。”
“嘻嘻——”小女孩坏笑着，大步往楼上跑去，边跑边叫，“妈妈，是克鲁格叔叔！”
克鲁格环视四下，渗水的霉变墙壁四周码放着早就朽坏的木质家具，乱糟糟的房子里只剩一架钢琴被保养得很好，放在楼下的正厅。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从门口的抽屉里找出一支蜡烛点上，复又把门关上，从皮夹里抽出一叠联盟币压在了烛台底下。
就在这个时候，屋主人持着备用的手提电灯小心翼翼地从楼上下来了，那是个有着一些蒙古血统的俄裔女人，除去有些浅白的肤色，黑发与身形使得她与当地的华裔住民们并无多大不同。
女主人略显疲惫，尴尬地笑笑:“你来得不巧，伯鲁泽维奇，他们今天把电停掉了。”
“你们总这个样子，不是办法的，”克鲁格叹口气，两只手指抽出烟卷，看到和赫鲁晓夫玩得起劲的娜娜，他犹豫了一下，又把烟瘾憋了回去，“同我走吧，至少不至于……”
女主人摇了摇头:“十三年前，我们就在这里，现在——回不去，也就走不开。”
“我今天去看了他。”
“他还好吗?”女主人平静地问，烛火打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饱经风霜而又憔悴的女人的脸，发生了太多事情，却又终究没有将她击倒。
“鲍里斯有将什么交给过你保管吗？”克鲁格没有回答。
女主人没有说话。娜娜骑乘着赫鲁晓夫开始去揪克鲁格的胡子。
“我听说了昨天酒店的事，你去见了他们。”克鲁格话锋一转，直击要害。
“娜娜，你和赫鲁晓夫上楼去。”女人眉头紧蹙，用眼神命令着女儿，格外坚决。
小女孩哦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克鲁格的那一撮胡子，拎着电灯，失落地拽着哈士奇的脖子向楼梯走去。
“他们把他带走那天，娜娜才刚生下来，”女人望着小女孩的背影，“我搞不懂政治，现在，我也不想去搞清楚——我只希望我的家人——一切安好。”
“你明白吗，克鲁格先生?”女人款款走到钢琴的边上，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
“那么我希望你将它交给我，相信我夫人，我并不希望自己战友的妻子与女儿置身危险与纷争。”客人语气平缓，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女主人那一双黯淡无光却坚毅的眸子，信任之于这个女人而言早就已经死掉了，但是捕捉到女主人目光那一丝游移的瞬间，克鲁格抓住了一丝希望。
他得手了。
“女性是很伟大的生命啊，我一直这么觉得，她们为了所爱甘愿抛弃一切，”克鲁格悄无声息从别墅里走出，回到了车子里，“从B.L.W.R（注：Black Lily&White Rose即黑百合与白蔷薇计划，1992年联合国遗迹科学署对于遗迹生命的一项研究计划），再到‘负重者’。人类历史数千年征战的结果——XX染色体成了最优选（注：最终研究结果支撑了人形少女存在的合理性），真可笑不是吗？”
“有些人叫IOP芭比娃娃工厂，我看我们也干脆改名叫芭比娃娃之家好了，或者他们认为S.F的产品更适合他们。”克鲁格旁边的人忿忿道。
“你终于也会讲冷笑话了啊。”克鲁格哑然失笑。
类似于达芬奇密码筒一样的东西就握在他的手上，鲍里斯这个家伙在入狱之前就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种偏执，现在克鲁格了解了。四行的数字密码盘守护着筒内的秘密，他晃了晃，液体的质感传导而来——密码错误的后果大概可想而知了。
但现在不会有这种情况了，他灵巧地将密码盘分别拨到了“7412”的位置——彩虹七色，罗盘四方，钟点十二——将数字依中文习惯排序，那是鲍里斯要给他女儿的彩虹罗盘表。
密码筒内部的机构发出咔嗒的脆响，那秘密到了克鲁格的手上——一张旧的发黄的手稿从密码筒里掉了出来。
“我们做了一桩不光彩的事，赫丽安（注：赫丽安图丝，格里芬高级代理人，总部与下级指挥官之间的联络人）。”克鲁格端详片刻，把手稿递给了副驾驶位置的人，“联盟政府看来是知情的，从十三年前就是。”
“这——已经严重违反了《和平条约》（注：三战后各国订立的休战协定，系本文作者个人杜撰）了吧！不如说是公然地践踏！”副驾驶的身着格里芬制服的年轻女人咬紧了嘴唇，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微微颤抖着，这位看上去处事就十分干练的女人此时竟有些慌乱无措。
“政治上混乱的博弈结果最终往往会指向最糟糕的方向，正如过去，而现在有人已经打算要这么做了。”克鲁格点着了一颗烟。
“所以说，我们要怎么办啊，克鲁格先生？”赫里安面对这位不顾下属呼吸道健康的老板，气恼地摇下车窗。
“办法吗？”克鲁格望向别墅区边缘那被夜幕笼罩下的乌沉海面，不置可否地一笑。
2064年12月27日，9°51′32″N，122°32′41″，水下深度2351米
在三次世界大战之前，对于海底管道及光纤电缆的铺设工作已经几乎不再是一个问题，但要使得列车能够在水下飞驰却仍旧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战后的世界政府迫切地需要通过完好运作的贸易交通体系来整合世界各地破败不堪的资源供给。在最初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里，几千米高空的坍缩粒子云锁死了全球几乎73%的航空路线，而旷日持久的战争将远洋贸易摧毁得一干二净，新恢复的航运业又远无法满足需求，这使得罗克萨特主义立足的资源分配方案遭到了巨大的挑战——要么找出替代方案，要么将世界统一的议题再度搁置五百年。
世界政府选择了前者。
水下海平面下几千米强大的海水压力及严苛的施工条件足以令任何大型工程计划腹死胎中——但是最终，纵贯四大洋，总长度23475千米，相当于赤道周长一半多里程的海底隧道还是在短短13年的时间里完成了主要干线的架设。在这里面，新发现的耐压材料与一位中国籍工程师巧夺天工的设计方案尤为关键。
当初谁也不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在大洋深处，在透明的透压隧道里，海底特快能够利用摩擦力以九百多公里每小时的时速穿梭在流光溢彩的淡蓝色荧光流体里面。
人类就是会将可能变为不可能的生物啊。
9527的手摸在车窗上，他刚刚看到了一只鮟鱇，快速闪过的瞬间，灯笼怪朝他瞪了个白眼。或许头一批乘过这车的人们都会觉得海底很浪漫，但实际上深海里黑漆漆空荡荡，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一段隧道被修在这里，为了避开海脊与阴晴不定的海底火山。
因为不管多么强大，人类终究还是有着所谓无能为力的极限啊。
隐约看着远方模模糊糊的海底山脉，9527忽然有种感觉，如果觉得把自己就这样一辈子丢在这种地方，自己肯定会当场疯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怀表——UMP45交给他的线索。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永恒的宅邸拉莱耶，长眠的克苏鲁候汝入梦！）”当那个娇笑着的人形少女在出租屋里念出这段谶语，9527即时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回忆起昨天那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话。
“像是你们人类三流恐怖小说家写的东西。”爱斯坦因久违地发表了意见。
可惜屋子里没有人类应和他。
“关于上个月北方区的事件，我们的小公主貌似查到了一些线索，”UMP45坐在沙发椅上，翘着腿，难得显得淑女的连衣裙在这一行为下让这个家伙变得不伦不类，“这次的事情很复杂，你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我们就有过来找你的打算。”
“作为21岁就辞职隐退的不靠谱编外人员嘞？”
“你现在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不是吗？”UMP45看了下失魂落魄的SOP复又把一双锐利的目光递到了9527的身上。
“就好像你这种冷血无情的机器人什么都知道一样，你又了解我什么呢，UMP45？”9527那对愤怒的眼睛迎了过去。
习惯了这火药味的爱斯坦因识趣地撇开了9527和冷血机器人，像一只普通家猫一样，蹦到了刚进到到房间里的那一位落寞人形身边，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SOP刚刚整修完毕的关节抖动了一下，把猫咪抱了起来：“M4A1她——不想——你卷进来的。”一直沉默着的SOP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用有些怯生生的话语撕开一条缝子。
“是啊，然后就留下只破表，义无反顾地走了。接着是那个M16。”UMP45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只怀表，有些生气地在9527眼前晃来晃去，“AR小队缺少机器人特有的理智——包括他们的指挥官在内。”人形少女用一丝异样的眼神打量着9527。
长久的无言以对，细微的空气流动，像是寂寞空气的不安和弦——9527看清楚了那表壳上显眼的S.F徽记。
“牛奶——再来一瓶，谢谢。”9527吱吱地吸干了手中的那瓶，把纸盒码到了折叠餐桌上那个用空奶盒构筑成的小屋上。
“餐点——饮水——纪念车模——”叫卖着的餐点车穿过肤色与发色各异的一排排乘客，走了过来。
便携式业务终端扫过乘客识别码——算上这盒，他这个车次累计要消费到了11盒。这个时代，喝牛奶——大概，可能，也许也算是一种兴趣爱好吧。
推着餐点车的年轻乘务员姑娘尴尬地笑笑，把牛奶递给了怪人，怪人身边坐着的一位有着漂亮红眼睛的小姑娘，正气嘟嘟地瞪着怪人。
“我——要——零——食——”
“你喝机油就好了嘞——SOP同志。”怪人斩钉截铁。
五秒钟后。
“麻烦给她拿一包薯片，呃，”怪人吃痛地收回被SOP啃出牙印的胳膊，“三包，三包……”
“外加两盒营养酸奶。”赤瞳小姑娘补充道，怪人灰溜溜地默许了。
这个家伙看着总是有些眼熟，不过是在哪里呢，她一向看人很准的，就是有些想不起来。这么思忖着，她推着餐点车继续前行。
李小花实际上很中意这份工作——自从她被酒店开除以后。就同上个时代的女孩子有幸第一次成为机务人员翱翔在离地表一万米的高空那种感觉一样，而她现在身处几千米深的海底世界，她的这条线路开通以来尚未出现过一例严重的安全事故，而她自己自上班第一天起就——
李小花心头一紧，手不由自主去摸腰际的口袋——空空如也，员工卡，不见了——上班第一天，真的倒霉。
“6号车厢左手边行李架第二排有把雨伞。”一个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
赤瞳小姑娘正像一只松鼠一样把三袋薯片以惊人的速度变成嘴里的一堆碎屑，说话的是她旁边坐着的那位。
“伞柄太细，伞身太长，又没人摆正，如果还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拴上绳子放在口袋里很容易给挂住的。”怪人手里把玩着一只怀表，嗞溜嗞溜吸着牛奶，用司空见惯的平常口吻对她说道，“上班第一天吗？”
这个声音很熟悉，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她一定是认识这个家伙的，不过在哪里呢？
怪人疑惑地打量着这位有些神经质的乘务员，他挪了挪身子，好避开旁边薯片啃食者的碎屑风暴，一顶猎鹿帽从他的位子上露了出来。
李小花用余光瞥见了怪人身旁的那一顶猎鹿帽的瞬间，她意识到了什么，石化般的僵直维持了三秒，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甩下这个家伙跟一众好奇的乘客，发疯般跑向6号车厢，取下那张挂在伞柄上的员工卡，丢下餐点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洗手间，把门甩上，插好，反锁。
是的，她没有看错，倚靠在门板上的李小花调节着呼吸，就是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啊，在她人生最得意的一天害她丢掉了饭碗，明明就是为了抢一瓶苏打水把酒店砸了个稀巴烂的家伙们的错啊，干无辜的新晋大堂经理什么事嘞？就是那个家伙。
所以——为什么要怕他呢？
到底为什么要怕那个家伙呢？这么想着，她轻轻敞开一条门缝，望向5号车厢那个喝牛奶的灾星。李小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有一种预感，这次的工作又要因为这个家伙毁于一旦。
现在的乘务员都这么怕生的么，9527对于一溜烟跑没影的李小花感到有些错愕。不过或许是我太帅的缘故也说不定嘞，人渣短暂的反射弧隐没于奇怪的通路。
“薯片记得留一点给我啊，SOP同志。”9527一转头的功夫，三包薯片连同两盒酸奶已经转化为了生命燃料电池的化学反应物，餐桌空荡荡，主家在身旁。
“好吧……”9527无奈地摇摇头把外套披在了呼呼大睡的SOP身上，不知怎么，他总有种带小朋友出门的感觉，而这是一位害怕寂寞的小朋友，M4A1与M16的不告而别让她彻底慌了手脚，自己或许让她暂时有了一些安全感吧。
不过，说到底，自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就如三年前那样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她们的指挥官，只会酿成追悔莫及的悔恨而已啊。
假如机器人也是拥有生命的个体，他们，同真正的生命，孰重孰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蝴蝶事件之后，在他失去自己的人形队员，这些杀人机器人销声匿迹之后，9527觉得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是这样的古怪——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科技，却难以找到让他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看着沉沉睡去的人形少女，9527开始回想此行的目的。
破解S.F的阴谋，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参加一个不明所以的比赛，找回M4A1，或者找回他自己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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